□ 楊祖友
他姓張,出生于石匠世家,是位被招到我村的上門女婿。歲數(shù)雖不大,手藝卻精湛得很,人稱老石匠;也因他為人憨厚,辦事特別實誠,而“實”與“石”同音,大家又叫他老“實”匠,連頑童都這么叫,他從不計較。
印象中,老“實”匠身材中等,一張火炭臉,一身腱子肉,隨身總背著個裝滿雕石工具的帆布包。我們村很大,張家要鑿副門檻、王家要打個石磨、李家要弄口豬槽……都要找他做,老“實”匠在村里吃香得很。通常是這家活尚未干完,那家就上門催:“張師傅,啥時輪到我家呀?”聽到這話,他總在略作思索后審慎地回答:“還是后天吧?!痹捳f得和軟,主要是怕出意外,失了信譽(yù)。
至今還清晰記得他幫人加工門檻的整個流程,石材是出好活的基礎(chǔ)。那是個炎熱天,張師傅隨主人來到后山的一石塘口挑門檻石。石頭的寬度、厚度要適中,沒有夾層,天青色,石質(zhì)致密,紋理均勻,沒有線條狀的雜質(zhì)。對照上述標(biāo)準(zhǔn),他蹲在石塘中,對一塊塊石頭進(jìn)行反復(fù)查看,反復(fù)觸摸,反復(fù)叩擊甄別。
村里的幾名壯漢將選中的石材抬至村口的大柳樹下。張師傅用彈墨線和墨尺在石上做好相關(guān)標(biāo)記后,脫掉上衣,將一條粗布巾往腰間一束,再向手心吐兩口吐沫,左手握穩(wěn)錐形大鑿,右手高高地掄起鐵錘,只聽“當(dāng)”一聲響,雕刻門檻的第一道工序正式開始了。首先要清除石上的邊角料,這是項耗時又費(fèi)力的活。那時不興包工,都是以日頭算工錢的,張師傅對自己的工期趕得很緊,每天早出工晚收工,按他的說法是“攢自己的活,賺良心錢”。腰臂酸痛時,他會就地坐下,用早已汗?jié)竦拇植冀?,擦干流淌的汗水;點燃一支煙,猛吸幾口,抱起碗口粗的茶杯,“咕咚咕咚”喝幾口。做完這一切,“噗、噗”,向手心啐幾口吐沫,再來回搓搓就繼續(xù)忙碌起來。
在老“實”匠黝黑粗壯的胳膊無數(shù)次揮起又落下的輪回中,在鐵錘連續(xù)不斷的敲擊聲中,門檻的基本輪廓逐漸顯露了出來,此時就進(jìn)入了雕刻門檻的第二道程序——磨平。“嘶、嘶、嘶”,一支寬闊的扁平鑿子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以毫米級的速度來回打磨著,“呼、呼、呼”,張師傅邊吹去泛起的石粉,邊用手感知著打磨的效果。一塊丑陋不堪的石頭,經(jīng)他這番操作,漸漸有了模樣。這實在是件有趣的事,懷揣著好奇心,年少的我們常圍在一旁觀看,老“實”匠總是不斷地提醒我們要離遠(yuǎn)點,當(dāng)心石粉迷了眼。
不久,一塊有棱有角、清澈溫潤、平整如鏡的門檻石就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張師傅再用斧頭輕斬,在鏡面上刻一道道細(xì)密的石紋。就在我感到萬分惋惜之際,他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門檻上會經(jīng)常走人,刻上條紋是為了防滑,再好看的東西都要為人所用,否則就沒有價值。”
石器看起來硬的很,其實它是個易損件,如石磨,用段時間后齒槽就會變淺,影響磨粉的效果。張師傅會主動上門,免費(fèi)為磨盤翻新。
村東有座踩上去咯吱作響的小木橋,它是村里與外界聯(lián)通的唯一紐帶,有一年被山洪沖毀了。聞訊后,正在外地干活的老“實”匠帶上工具迅速趕回,他想在原址上建座石橋。在鄉(xiāng)親們的幫襯下,他頭頂烈日,起早貪黑地挖石、運(yùn)石、鑿石、拼石、壘石。太辛苦了,實在無法支持,竟一頭跌倒在橋下,鄉(xiāng)親們含著淚將他救起送醫(yī)。在那一刻,他有了自己正在變老、應(yīng)收個徒弟把石匠手藝傳下去的念頭。女兒體弱肯定不行,“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彼αw慕他的后生說。在他的鼓動下,真有個小伙子拜到他的門下。摒棄“手藝不外傳”的習(xí)俗,老“實”匠竟有如此之胸襟。
感覺沒過多少年,加工石器的機(jī)械就出現(xiàn)了。自此,人們就少見乃至根本看不到老“實”匠的身影了。這一晃數(shù)十年過去了,也不知他現(xiàn)居何方,可村里人經(jīng)?;貞浧鹚哪芨?、厚道,念叨最多的一句話是“那座石橋還是老‘實’匠修的”。
(作者單位:安徽省巢湖市公安局)
編輯:韓煜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