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報記者 文麗娟 周斌 陳磊

7月初的一天，北京市順義區(qū)一家幼兒園門口，6歲的康康（孤獨癥患者）突然甩開母親陳芳的手，沖到鐵藝大門前。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執(zhí)拗地指向門后彩色的滑梯，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陳芳用力拽起康康的手腕疾步走開，她不敢看兒子渴望的眼睛——那道門后，是他拼盡全力也難以“擠”進去的世界。

對康康而言，幼兒園不僅意味著滑梯和玩具，更是一個充滿同齡人語言、眼神和規(guī)則的小型社會。陳芳深知，只有在這里進行融合教育，兒子才能在最自然的環(huán)境里，模仿同伴的社交行為、學習與分享，邁出融入社會的第一步。這扇門后的世界，是康復機構難以完全模擬的成長課堂。

“孩子每次經(jīng)過這個門口都會停下腳步，他很想上幼兒園?？捎變簣@老師根本看不住他，怕他磕碰別的孩子，其他家長也有顧慮。能幫他融入幼兒園的‘影子老師’（特教助理），一個月8000元費用，我們家實在負擔不起……”陳芳近日接受《法治日報》記者采訪時說，這道近在咫尺的大門，成了她和康康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玻璃門上的鼻尖

時間倒回一年前。

康康第一次踏進幼兒園的模樣還留在陳芳的手機相冊里：穿著新買的藍色連帽衫，手指小心翼翼觸碰園內飼養(yǎng)的兔子的絨毛。那天他破天荒安靜了兩個小時，甚至在“點心時間”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抓起了小餅干。照片角落里，其他孩子圍在老師身邊聽故事，康康獨自守著兔籠，距離人群數(shù)米遠。

“他回家就拽著我說要買兔子玩偶?！标惙蓟貞浀?，“后來我才意識到，那是他離‘和大家一樣’最近的時候”。

短暫的“蜜月期”在入園第3天終結。當孩子們涌向室外游樂場，康康像脫韁野馬般沖向旋轉木馬，把正在攀爬的一名女孩撞倒在地。他不會說“讓一讓”，更不懂什么叫排隊。傍晚接孩子時，老師委婉地提醒陳芳：“明天先在室內活動吧?！?/p>

這溫和的“建議”像一道無形的禁令，將康康的活動范圍圈定在了教室的四面墻內。

第二天起，當戶外活動的音樂響起，小朋友們歡呼雀躍地涌向陽光下的滑梯和沙坑，康康卻被老師輕輕拉住，留在了空曠的教室里或是靠近走廊的那扇大玻璃窗旁。

隔窗相望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陳芳總在柵欄外看見兒子貼在玻璃門上的臉，鼻尖壓得扁平，呵出的白霧暈染了外面奔跑嬉鬧的身影。有次她發(fā)現(xiàn)康康的衣袋鼓鼓囊囊，掏出來竟是5支蠟筆——他偷偷攥住的彩色碎片，成為幼兒園留給他的最后紀念。

繞不過去的渴望

這樣的隔離持續(xù)了不到一周。當老師第三次打來電話說“實在看不過來”，并委婉提及“有家長反映孩子回家說害怕”時，陳芳主動提出了退園。

她記得自己站在園長辦公室簽字時，手指把退園申請捏得發(fā)皺——那些家長群里的閑言碎語，比冬日的穿堂風更刺骨。恰逢康康感冒發(fā)燒，這場倉促的“融合實驗”就此畫上句號。

退園后的日子變成一場漫長的迂回。陳芳每天算計著如何繞開幼兒園路段，可孩子自有他的導航系統(tǒng)。經(jīng)過小區(qū)游樂場時，康康會突然指著穿園服的孩子“啊啊”叫嚷；電視里出現(xiàn)教室畫面，他就沖去玄關抓自己的小書包。

最揪心的一幕發(fā)生在提交體檢報告的那天。當陳芳拿著化驗單走向幼兒園辦公室，康康以為終于獲得通行證，炮彈般沖向熟悉的教室走廊。三個老師都攔不住這個“小坦克”，班主任不停勸說：“康康乖，我們下次來?！备糁ＡчT，陳芳看見兒子整張臉貼在門板上，睫毛掃著冰涼的玻璃，瞳孔里映著教室里掛滿的手工作業(yè)。

“他就像隔著水族館玻璃看珊瑚礁魚類。想要進去，哭到嗓子啞了，指甲在門上摳出白印?！标惙枷蛴浾咴V說時，下意識地揉著自己的手腕，“那段時間回家路上我都要緊緊攥著他，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都紫了，他的手腕也被我攥出了紅印?！?/p>

無形的價格標簽

“我聽說融合教育是道窄門?！标惙荚吹竭^一張宣傳單，上面印著“融合班”孩子的照片：一個孤獨癥女孩正給同伴遞蠟筆。正是這個畫面讓她鼓足勇氣來到園長辦公室，得到似是而非的承諾：“能申請?zhí)亟讨砼阕x。”

可希望像肥皂泡般短暫漂浮。園長私下交底：“特教助理月薪8000元，得家長自付?！边@個數(shù)字讓陳芳倒吸一口冷氣，仿佛一道無形的價格標簽，貼在了兒子通往正常世界的窄門上。

深夜的賬本攤在臺燈下，數(shù)字像螞蟻啃噬她的神經(jīng)：機構康復課近1萬元，“影子老師”報價8000元……自己脫產(chǎn)照顧孩子，丈夫一個人跑銷售的收入遠遠不夠。陳芳的手指無意識地在“8000”上劃著圈，那筆錢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fā)慌。

“這哪里是請老師，分明是在買一張全家勒緊褲腰帶也湊不齊票價的入場券?！标惙枷肫鸨本┦惺變貉胖蓛和祻椭行母敝魅我さ脑?，“‘影子老師’就是孩子的翻譯和橋梁”，可這“橋梁”的造價，對她而言比跨海大橋還要遙不可及。

姚國丹見過太多個“康康”。她對一個融合班孩子的畫記憶猶新，那是一幅向日葵，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guī)托∶朗胀婢摺薄！疤厥夂⒆有枰磿r引導?！彼蛴浾呓忉專氨热缈悼祿屚婢邥r，若有特教助理示范說‘交換’，沖突就能變社交”。

這些故事在家長群流轉，陳芳的手機里存著數(shù)十個融合班視頻。有個男孩在幼兒園學會排隊打飯后，回家第一次主動擺好全家碗筷。

她總在深夜點開這段視頻，看一次哭一次。

沒有觀眾的進步

今年夏天，康康在康復中心取得重大突破。當老師拿出幼兒園場景玩具，他竟主動把小人偶排成圓圈?！吧险n”，他含混地吐出這個詞，老師興奮地記錄：“具備集體活動意識！”

這份喜悅在現(xiàn)實前迅速凍結——陳芳帶他去兒童樂園實踐時，康康剛靠近沙坑，幾個家長立即抱走孩子?？帐幨幍纳晨酉癖粺o形結界籠罩，他困惑地抓起鏟子又扔掉，突然把額頭抵住母親胸口——這是新學會的撒嬌動作，此刻卻帶著冰冷的委屈。

“幼兒園?！笨悼低蝗惶ь^，小手指像指南針般轉向西，那是“彩色城堡”的方向。

陳芳突然想起姚國丹的一句話：“每個進步都值得被夸贊?！笨煽悼档某砷L劇場里，似乎只有她一個觀眾。

有一天，結束兩節(jié)訓練課程后，康康突然掙脫母親的手。他撲向康復中心墻上的幼兒園宣傳畫，指尖反復摩挲畫中的滑梯，嘴里發(fā)出“嗬嗬”的急喘。

“我看見他瞳孔里跳動的光點，像黑夜中的螢火蟲?！标惙夹乃岬貙τ浾哒f，那一刻指著幼兒園滑梯的兒子，多像踮腳扒著門縫的孩子，門里透出的光明明落在他臉上，可那扇門要真正開啟卻太難了。

視頻/李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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